千江秋水千江月

【姬发中心】凤凰儿

有时候我会幻想一些残忍的事情,比如崇应鸾。

  

凤鸣岐山,他从北方千里迢迢带着千万人马投奔新王,新任北伯侯沉稳,可靠,进退得宜,且忠心耿耿,他的一切都像曾经某人的镜像,却无法如东伯候一般获得王上的信任乃至亲近。

  

崇应鸾长在弱肉强食的教育下,但也算本性敦厚,夜晚回到营帐时会一边擦拭盔甲一边进行东亚反省怪的自省:王上是否对我们的归顺心存怀疑?是我哪里还做得不够好?  

次日朝阳升起,北伯侯明亮的眸子和锃亮的头盔齐齐晃到少年英主的眼,然后在崇应鸾的目光中表情脸色暗淡下来。

  

姬发不喜欢看到他的脸,崇应鸾从一开始就意识到。

  

但这也不是姬发的错,他想,来西岐之前父亲安排在身边自小教导他的谋士就曾经对他说过,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弟弟生前用了八年时间全方位无死角把眼前的少年从里到外得罪了个遍,此去投奔定是步步惊心,务必要谨言慎行,不能让咱家在大王那里本就不富裕的耐心雪上加霜。

  

所以当姬发问他,你弟弟是个什么样的人时,他没有慌乱,而是心想,终于来了。

  

崇应鸾组织了一下语言,试图用最简单的政治语言总结倒霉弟弟的八大罪状并表一下忠心,从小时候打架斗殴,到剑术课死不认输,从骑射耍诈,到平等的创翻一切,用尽全身力气来试图证明那小子的坏是坏在了根子上,与他们家的启蒙教育真的没关系,再不济,那也是殷寿把人给教歪了,俺们崇家满门忠烈,清清白白请大王明鉴,越说越干巴巴,最后和新王大眼瞪小眼。

  

  

他心里嘀咕,再多的,真的想不到了。

  

真的想不到了。

  

他的弟弟去朝歌的时候多大?十二?十三?亦或者是十四岁?人都说双生子心意相通,他却觉得自己没有一次能搞懂对方在想什么。他只记得那一天父亲一脸无所谓的随口提说弟弟要去朝歌做质子,他跳下马一路追到城门口,气喘吁吁追上拦住时,弟弟的头昂得像只小公鸡,转身背对着他晃了晃手里的剑,刚开始变声的公鸭嗓喊了句什么,从始至终没有回头。

  

所以弟弟当时说了什么来着?崇应鸾有些走神,回过神来时正对上姬发盯着他的明亮双眼,一瞬间忘了自己刚刚纠结的记忆。

  

这应该是姬发第一次真正与他四目相对,他有些不敢大喘气,又有些无端的亢奋。

  

  

天下共主有一双漂亮的眼睛。

他是个凡人,在这场漫长的旷日之战中却比漫天神佛更让人心悦诚服。

  

崇家人桀骜不驯但奉行强者崇拜,八百诸侯前来投奔,他们北伯候一族纵身飞马一往无前,他崇应鸾更是一马当先,几乎和东伯侯姜文焕同时抵达西岐。

  

那时的武王身骑白马出城相迎,望向姜文焕的时候满是欣喜,而望向他的眼神几乎和现在一模一样,带着他看不懂的情绪和克制。他当时心中听取咯噔一片,咯噔咯噔咯噔,低头不敢再起,想着完蛋了这张脸可能会勾起对方厌恶的回忆,战战兢兢的喝完一顿接风酒,睡觉梦里都是少年时的自己抓着弟弟摇晃大骂你就不能懂点儿事不要到处惹祸吗,旁边是看起来七八岁的Q版武王殿下揉着眼睛哭得抽噎,张大的嘴巴两颗门牙磕掉一半,显然是弟弟的杰作。

  

  

醒来之后没有叛逆期弟弟也没有幼崽版武王,只有冰冷的营帐和冷硬的床板。

  

  

姬发是个好君王,没有人能否认。他爱民如子,杀伐果决,有着一个统治者该有的一切美德和素质,除却健康。

  

这是崇应鸾在投周的第二年意识到的事情。

  

换班时他在姬发营帐前看到来回踱步的少年,身形面容与姬发有三分相似,自然而然颔首行礼,道,三公子——第一个没过脑子当着武王面前讨好叫姬旦二公子的人坟头草都要一人高了——然后侧身想要掀开帐帘,却被姬旦拦住。少年温和的面容带着罕见的纠结,他耐心等着对方纠结完,终于听到姬旦说,北伯候,我有件关于兄长的事情拜托给你。


  他大概知道对方的纠结,往日有什么私密事的来往,姬旦向来是与姜文焕相托。姬旦与姬发的母亲来自东伯侯家族,虽非嫡亲却也感情深厚,加之姜文焕和姬发当年在质子营中本就出生入死多年,自不是自己这个后来者可以相比。这次找上来,想也知道是因为姜文焕近日出外探敌,昆仑山小分队里和姬发交好的杨戬又一向是好好好行行行,而哪吒需要的是管好他自己,算来算去,近身将领里就剩自己能商量一二。


  ——虽然但是,大王的弟弟拜托我窥探大王休息这种事情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崇应鸾硬着头皮缓慢挪动身体,脑子里回想着三公子几乎泪盈于睫的恳求,咬一咬牙还是蹑手蹑脚进了姬发的营帐内室。

  

那双几乎和姬发一模一样的眼睛那般看着自己,他真的拒绝不了。

  

在看到姬发老老实实侧躺在榻上合目而息的时候他松了口气,白天姬旦哼哼唧唧说,兄长说近日有好好休息,可是我看他明明又瘦了,我怎么问他都不承认,你晚上帮我看看他到底有没有好好睡。思及此处崇应鸾不由得莞尔,遂感慨姬发虽然父兄早逝,但好歹有个好弟弟。

  

哦,不止一个。他揉了揉早上在练武场被雷震子扇飞时摔到的肩膀想。

  

他蹲下来盯着姬发瘦削到惊人的脸出神。

  

天下共主的梦里有什么呢?崇应鸾有些好奇,来到西岐这一年多,他的梦里时常有北地的风,父亲的训话,老师佝偻的脊背,和极其偶尔时,弟弟桀骜的眉头。那么姬发的梦里呢?

  

是西岐一路送暖的风吹麦浪,是他自己治世之下的百姓安康,是朝歌城揭竿而起的少年意气,还是如今号令众神的意气风发?

  

或许还会有那些如今天下人皆知的,他与殷寿之间曾经亦师亦父的纵容宠爱,和后来惨烈到不忍卒听的血亲深仇。

  

他想到一路来时听闻的那些关于姬发真假参半的故事撇了撇嘴,有些同情,但也有些钦佩。

  

  

他还不到二十岁。

  

  

正想着时,姬发睁开了眼。

  

有那么一瞬间崇应鸾想我完蛋了,夜探大王营帐,窥探大王睡颜,虽然不知道司马昭是谁但是估计在姬发看来他的举动和那个叫司马昭一样看起来造反之心路人皆知。

  

但他最终动也未动,就这样半蹲在姬发的榻前,和对方四目相对。像是唤醒了身体里某种遥远的,不属于自己的动容,在姬发看着他、只看着他时,快乐到战栗。他被这种不属于自己的陌生情绪支配,几乎无法控制表情,在姬发的瞳孔里看到面容似哭非笑的自己,那一刻心生恐惧。

  

比他先有反应的是姬发。

  

姬发的瞳孔从迷蒙到迸发出巨大的光亮仿佛用了很久,又仿佛只有一瞬,他迅速的坐起来,抓住崇应鸾衣领紧紧攒着,咯咯作响的牙齿牵连着颤抖的嘴唇仿佛下一秒就要咬断他的喉咙,发出短促而悲切的呜咽,

  

  

崇应鸾没有告诉姬旦,有时候巡夜到姬发营帐,他会听到姬发在睡梦中的惊叫,有时是哥哥,有时是父亲,有时是殷郊,有时甚至是主帅。

  

  

而他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能做的只有想尽办法把姬发噩梦缠身这件事传递给其他人,姬旦,姜文焕,亦或是不大懂得却愿意拉着哪吒想办法的杨戬,然后退回自己位置,继续冷眼看着这一切。

而今夜,他再一次想,他的梦里是谁呢。

  

  

然而姬发的情绪居然最终慢慢平复下来,他缓慢松开抓着崇应鸾衣领的手,木然而悲戚的坐在榻上看着他,良久,最终颤抖着哑声说:

  

你怎么连死了都不肯放过我呀。

  

崇应鸾半跪在原地,嘴唇张合,看着姬发最终向后靠在榻背,说不出任何的字句。

  

  

他说不出。

  

  

如同十年前他张开嘴灌了满肚子的风却对弟弟说不出“不要去”,此刻他跪在自己选定追随一生的人面前顶着弟弟的脸也说不出“不要怕”,接风宴上姬发终于走到他面前时他亢奋的解释自己名字里鸾的含义,想着鸾与凤天生相合此一相逢定能抹掉弟弟给家族在姬发心里造成的负面影子,然而错了,一切从一开始就是错了,姬发听罢他的自述时眼里看不懂的情绪此刻化作磅礴的黄河巨浪将他的口鼻淹没。

  

  

  

崇应鸾就这般木然的望着姬发眼里无人相诉的恐惧与悲切,天地间只余岐山的凤凰儿悲恸入骨的哀鸣。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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